人类赖以生存的一切,都是大自然赐予的。我们没有理由不热爱大自然,没有理由不以审美的眼光环视那养育了我们的土地、森林、河流、山川......我们都是自然之子,我们和大自然结成一种不可断绝的依存关系。本期“桃李夜读·倾听”为你带来的是我校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高建新教授的著作《山水风景审美》第十一章第五节:开窗放入大江来(节选)
朗读: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2021级王睿琦
窗子,是设在房屋、车船上借以透光通风的口子,王充《论衡·别通》说:“开户纳日之光,日光不能照幽;凿窗启牖,以助户明也”;《园冶》说:“窗虚蕉影玲珑”(《相地》),“窗牖无拘,随宜合用”(《园说》),窗子虚明,可以映现芭蕉叶的碧影;窗子的设置可以不拘一格,但要随顺环境与之适应才合用。
除去实用功能外,窗子在乐于与大自然亲近的中国人眼中,更有称绝的妙用,即窗子是“我”与大自然相处相交、相亲相近的最佳途径。通过窗子,饮吸无穷时空,网罗山川大地,赏览四时美景,从中反映了中国人特殊的空间意识。李渔认为窗子“其物小而蕴大,有须弥芥子意”(《闲情偶寄·居室部》),窗子虽小而含蕴大,就如同把至大的须弥山纳入至小的芥子之内一样,叫人不可思议。宗白华先生说:“大地在窗外睡眠!窗内的人心,遥领着世界深秘的回音”(《生命之窗的内外》)。由此人们“以小观大”,又能“小中见大”,把无穷的大自然吸收在有限的庭户之内,览山光于床榻之侧,赏水色于几席之上,梅影竹韵、秋雨春风、星光月色,观不绝于目,闻不绝于耳。一如沈大成《登净慈寺》诗“花气随双屐,湖光纳一窗”(《随园诗话》卷十二)与北京中南海遐瞩楼楹联“窗通碧水苍山外,人在风光霁月间”所言。说到底,有了窗子,审美主体足不出户就可以与大自然发生亲密的交流了。
明人王守仁说“夫其隐几于蓬窗之下,听芹波之春响,而咏夜檐之寒声,自今言之,但觉其有幽闲自得之趣,殊不见其有所苦也”(《书东斋风雨卷后》),一个小小的窗子,改变的是一个人的精神生活。薛瑄说自己在京师五年后才买了两间屋子,屋子小而且暗,后在东墙上开了一个窗子,结果情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:“既而取古书读其下,则旭日漏彩,清风度凉,心神通融,四体超爽,忽不知天之迥,地之广,而屋之陋也”(《车窗记》),由此他还获得了“居虽小而心则大也”的启悟。李渔也说自己“初无意为窗也”,后忽然悟出了窗子的妙用,开窗后“尽日坐观,不忍阖牖”,因为此时“窗非窗也,画也”(《闲情偶寄·居室部》)。这正是宗白华先生说的“窗子在园林建筑艺术中起着很重要的作用。有了窗子,内外就发生交流。窗外的竹子或青山,经过了窗子的框框望去,就是一幅画”;“而且同一个窗子,从不同的角度看出去,景色都不相同。这样,画的境界就无限地增多了”(《中国美学史中重要问题的初步探索》)。诗人徐志摩游览浙江天目山时说:“我们的楼窗开处是一片蓊葱的林海:林海外更有云海!日的光,月的光,星的光:全是你的。从这三尺方的窗户你接受自然的变幻:从这三尺方的窗户你散放你情感的变幻。自在:满足”(《天目山中笔记》)。散文家方纪游览桂林时也说:“早晨起来,打开窗子,便有一片灰得发蓝的山色扑进房子里来,照得房子里的墙壁、书桌,连同桌子上的稿纸,都仿佛有一层透明的岚光在浮动。而窗前的树,案头的花,也应这山岚的照耀,绿得更深,红得更艳了”(《桂林山水》)。小小的窗子有如此的妙用,如此的魅力,怪不得钱钟书先生要别出心裁地将窗子命名为“天的进出口”,而与“人的进出口”--门相对呢。在钱钟书先生看来,“窗口可以算房屋的眼睛”;“人对自然的胜利,窗也是一个”;“窗子打通了大自然和人的隔膜,把风和太阳逗引进来,使屋子里也关着一部分春天,让我们安坐下来享受,无须再到外面去找。古代诗人像陶渊明对于窗子的这种精神,颇有会心。《归去来辞》有两句道:'倚南窗以寄傲,审容膝之易安’。”(《窗》)
说到开窗,李渔说:“开窗莫妙于借景”(《闲情偶寄·居室部》),所谓借景,即因我所无而化他人之物为我所用,纳窗外之景到窗内,以丰富观览、扩大空间:或邻借亭阁寺塔、远借秀峰碧水,或仰借云山飞瀑、俯借江湖波影,或因时而借月色星光、晚霞朝晖。正是怀着这种空间意识、审美态度,窗外的一切皆如为我而设,皆可为我所取、为我所观、为我所赏:“窗中列远岫,庭际俯乔树”(谢眺《郡内高斋闲望答吕法曹》)、“栋里归白云,窗外落晖红”(阴铿《开善寺》)、“画栋朝飞南浦云,珠帘暮卷西山雨”(王勃《滕王阁诗》)、“山月临窗近,天河入户低”(沈佺期《夜宿七盘岭》)、“纱窗白云宿,罗幌月光栖”(乔知之《从军行》)、“海山窗外近。镜水世间清”(姚合《送朱庆余越州归觐》)、“客来梦觉知何处,挂起西窗浪接天”(苏轼《南堂五首》其五)、“平野无山遮落日,西窗红到月来时”(杨万里《晚风二首》其二)、“三弄笛声初到枕,一枝梅影正横窗”………(陆游《幽居春夜》)远岫、白云、落晖、山雨、天河、波浪、梅影……纷繁美丽的自然景象,没有不入我窗的,没有不被我观赏的。小小的窗口,容纳的是整个大自然,孟子说的“万物皆备于我,返身而诚,乐莫大焉”(《孟子·尽心上》),在这里得到了最完美、最充分的体现。也正因如此,宋人曾公亮的“要看银山拍天浪,开窗放入大江来”(《宿甘露僧舍》),冯取洽的“一溪流水一溪月,八面疏棂八面风”(《自题交游风月楼》),就格外显出了襟怀气魄与灵动自如。
宗白华先生认为,以窗子为代表的“中国这种移远就近,由近知远的空间意识,已经成为我们宇宙观的特色了”(《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》)。网罗天地于门户,饮吸山川于胸怀;窗外景象万千,窗内我心如一;窗外化动,窗内宁静。窗内与窗外共同构成的是一个和谐完整又充满生机的灵动世界。了悟了窗子的妙用之后,谁又能说它只是透光通风的口子呢?
作|者|介|绍
高建新,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,中国陶渊明学会副会长、中国唐代文学学会理事、中国文学地理学会常务理事,主要从事魏晋南北朝隋唐文学与文化研究。有专著《自然之子——陶渊明》《诗心妙悟自然——中国山水文学研究》《山水风景审美》《酒入诗肠句不寒——古代文人生活与酒》《骏马追风舞——唐诗与北方游牧文化》(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)、古籍整理《〈陶诗汇评〉笺释》《中华生活经典·酒经》(中华书局2011年版)、《北山酒经》(外二种)(中华书局2021年版)、学术随笔集《书中与路上的风景》(商务印书馆2022年版)出版,在《文学遗产》《民族文学研究》《文史知识》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150余篇。目前主持2020年度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“唐代丝绸之路文学文献整理与研究”。